【人文科大】我喜欢的那些大师们（5）- Artemisia

第 326 期

【编者按】本文是校友叶勍“我喜欢的那些大师们”系列的第5篇，介绍意大利巴洛克时期女画家Artemisia Gentilaschi（1593-1656）的传奇一生及主要作品。

1612年五月的一天，罗马法庭里挤满了看热闹的人，一件持续数月的案子吸引了众人的眼光。一位画家父亲控告他的画家朋友强奸了他十八岁的女儿，夺去了女孩的贞操。朋友起初谎称愿意结婚，但他其实是有婚在身。这件事损害了女孩家族的名声，让父亲的画掉了价，父亲要让朋友陪偿经济损失。案子虽因经济原因而起，可所有的焦点都集中在女孩身上。因为当时只有性侵处女才能构成犯罪，被告极尽所能把女孩抹黑成淫妇。受到几个月的绯谤和羞辱， 女孩为了证明自己说的是真话，自愿要上“测谎仪”，一种用铁丝绞手指的酷刑。当时女孩已是一位才华初显的画家。这一天，在围观者的注视之下，她毫不犹豫地向行刑官伸出了她那双拿惯画笔的手......

“你们知道那位女孩是谁吗？她的名字叫 Artemisia Gentilaschi, 著名的巴洛克女画家。我们来看这张画，这是她父亲画的西腊神话中的预言家 Sybil, 模特则是Artemisia 本人” 讲解员激动的声音把我带到了眼前。这是休斯顿艺术博物馆，2019年四月的一天。

“Sibyl 是著名的女先知，她预言了耶酥的降临，康司坦丁大帝的崛起。在古罗马，绞手指的刑具也叫做 sybille。父亲以女儿为模特画 Sibyl 肖像是极具深意的......” 我仔细端详着画中的女孩, 她结实的身体，抿着嘴，眼睛冷静而坚定地看着观众。2019年正是 Me Too 运动如火如荼的时候，看着 Artemisia 的画像，听着她的故事，在场的每一位观众都被震到了。我不禁感叹，十七世纪的性侵生还者，受到的伤害是难以想象的。Artemisia 在艺术史上还拼下一席之地，这有多么不容易，她该是多么坚强的女子。

知道了 Artemisia 的故事后，我在记忆中搜索，发现其实我看过她的画。那是在大都会博物馆，还听过课。当时老师讲画讲得极好。可惜学生愚钝，习惯以画家故事为线索来理解画。听不到故事，便只知道画好看，别的都记不住。

现在重温大都会博物馆的这幅作品，我马上体会到它的精彩。这幅画名叫 Esther before Ahasuerus。说的是犹太女英雄 Esther 在国王 Ahasuerus 前策略性地晕倒，成功地改变了国王的杀戮计划，拯救了平民的故事。Artemisia 的画作有2x3米见方，人物如真人般大小，衣着华丽鲜艳，画面栩栩如生，几乎带我走进历史上戏剧性的一幕。这么生动而大气的场面，很难让人相信竟出自一位女画家之手。

搜索完记忆中的画，发现 Artemisia 的名字也耳熟。Artemisia 是古希腊专管狩猎的女神（goddess of hunt) 。在我专业字典里这是一种植物叫黄花蒿，药用部分叫青蒿，一位倔犟的中国女科学家从中提取了青蒿素（Artemisin）用以治疗疟疾。画家Artemisia，青蒿素 Artemisin，科学家屠呦呦，这一切有着多么神奇的关联。学天然药物出身的我立刻感觉和女画家更亲近了。

伦敦国家艺术馆原定2020四月举办 Artemisia 的画展，我一早就计划去参观。不料画展因疫情迟迟不开。眼看未来大半年都旅行无望，只好断了去朝拜的念想，上网买了一本画展的目录画册，虚拟神游了。

一翻开画册，我便直奔画展的重头戏 Judith Slaying Holofernes。Judith的故事讲述了古代亚述帝国侵占以色列国時代，犹太女英雄Judith色诱入侵外敌首领 Holofernes，伺机杀死他，后将其头颅示众而吓退敌军的故事。

这一幅引我注意的是 Judith 和侍女两双粗壮的手臂。侍女按住将军的身子，Judith 则一手抓住他的头，一手持刀，神态镇静，带着一丝轻蔑和不屑，像是在处理砧板上的一只鸡。Holofernes 满脸恐慎，清醒地知道自己大限将至，挣扎无望，鲜血从脖子喷涌而出，浸染了床单。

我注意到这幅画作于1612-1613，正是她父亲打官司的那年。想象着她白天出庭，被围观受羞辱遭酷刑，晚上回家，受过刑的手拿着画笔，忍着痛，一笔一划把愤怒画进人物中。看着将军的脸，我上网找了强奸者的画像，两者竟有几分相像。我顿时替 Artemisia 感到无比的解恨。

同时代的巴洛克大师 Caravaggio 也有一幅同题材的作品，我忍不住拿出来做比较。两幅最大的区别是 Judith 的姿态。Caravagio 笔下的 Judith 是传统意义的美女，身材纤细，姿态优雅，隔着老远，用刀一削，就割下将领的头。血不沾手，有如神助。叱咤风云的将军看上去像是伸出脖子被美女砍头，窝囊得让人难以置信。

男女画家对同一故事的不同诠释，耐人寻味。

 画展中另外两幅讲的是 Judith 故事的下一幕：转移头颅。

非常喜欢这一幅的光影效果，此处无声胜有声。值得一提的是 Artemisia 的父亲是 Caravaggio 的追随者和酒友。Caravaggio 以“光影大师”著称，他的风格对 Artemisia 的影响是很明显的。

       
        这一幅“转移”有着同样的瞬间感和戏剧效果。画中 Judith 的脖子很不一般。据说 Artemisia 是照着米开朗基罗的大卫雕像画的。（医生女友却怀疑 Judith 有甲状腺疾病，这又是题外话了。）

通过目录书, 我知道了 Artemisia 其余的故事。案件草草了结之后，父亲为她付了一笔嫁妆，把她嫁给了律师的弟弟，佛罗伦萨一位普通的画家。丈夫用她的嫁妆还债，她也得以离开伤心之地罗马，来到文艺复兴的发源地。这是一桩方便婚姻，婚姻生活可想而知。她前后生了五个孩子，四个都在幼时不幸夭折。Artemisia 把所有的热情都投入到绘画中。为美弟齐家族画画，逐渐打开了知名度；她成为佛罗伦萨画家协会第一个女会员，开始有更多的画约邀请。为了赴画约，她离开了丈夫，带着女儿辗转不同的城市，Genoa, Naples，Venice，还到过伦敦，给查理一世画画。

身为理工女，还有一个花絮不能不提。Artemisia 给美弟齐家族画画时，认识了当时给美家当家教的伽俐略，两个独立的灵魂结下了友情。有种说法是 Artemisia 从伽俐略那儿学到了弹射过程中的抛物线原理，用在了1620年第二次画 Judith Slaying Holofenes，血从将军的脖子以抛物线形式喷射出来。而此原理在18年后才被正式发表。如果我们比较当时的大师 Caravaggio 只是用几条直线画喷血，Artemisia 得到了伽俐略指点这一说法应该是可信的。

        后来伽俐略受到罗马教庭的迫害，曾经饱受罗马法庭不公正待遇的 Artemisia 给予了伽俐略精神支持。

用现代话来说，Artemisia 是个成功的职业女性，单亲妈妈。这两个头衔放在今天都是沉甸甸的，更何况是四百年前。

我的博士专业是天然药物化学，通俗地说就是 “grind and find”, 把药用植物捣碎了去发现有效成分。和屠呦呦一样，我想知道在 Artemisia 身上究其是什么“有效成分”能让她在恶劣的环境中生存壮大，开花结果，流芳后世。
当我看到画展中这一幅自画像时，我觉得我找到答案了。这幅自画像很不寻常，Artemisia 取了一个很奇怪的角度，没有直视观众，而是一手拿画板，一手正向画布上落笔。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，就像屠呦呦专注地看着手中的烧瓶。Artemisia 的“有效成分”是她对绘画的热爱和激情。绘画使她达到忘我的境界，让她复仇和疗伤，把委屈和愤怒转化为创造力，而不是被其吞噬。创作又给她带来无尽的愉悦，扺抗了生活中的痛苦和艰辛。而且绘画也让她经济独立，不再需要依赖男人而生存。

世界上有很多女子和她有着类似的不幸遭遇，可 Artemisia 是幸运的，因为她身上带着强力的“青蒿素”。

Artemisia还有音乐才华，据记载她会弹琴。这幅抱琴自画像也出现在画展中，Artemisia 的表情一如既往的自信而倔强。

在我参观休斯顿艺术馆的那天，适逢“绘画遇见歌剧”的活动。歌唱家在 Sibyl 画像前表演了莫扎特的歌剧《唐吉奥凡尼》里的咏叹调。歌剧中女主角 Donna Anna 对性侵犯唐吉奥凡尼的控诉和复仇宣言，配上 Sibyl-Artemisia 的画和故事，还有 2019 年的 Me Too 运动的大背景，这一切交织在一起， 让我深深体验到视听和心灵的震撼。同行的好友录下了视频，带我们再次走近 Sibyl-Artemisia。

    在眼前 Sibyl 的画像中，Artemisia 手拿纸卷，眼神坚定地看着我们，仿佛象一位 Sibyl of New Epoch (新时代的预言家），向我们预言一个新时代的到来。在这里女性能被尊重，自由追求梦想，施展才华，受到和男性同样的对待。在这里她不再需要反复向金主肯求：“I will show your illustrious lordship what a woman can do.....you will not lose and you will find the spirit of Caeser in the soul of a woman".（尊贵的阁下，我会向您证明一个女艺术家真正的实力......您不会亏的。您会在这个女人的灵魂里，找到凯撒精神。）

Artemisia 为了这一天的到来付出了她的一切。

作者简介

叶勍， 科大878。1996年获普度大学天然药物化学博士。毕业后在旧金山湾区生物制药行业从事药物代谢，生物分析和质量控制的研发和管理工作。现任职罗氏/基因泰克，为全球质量控制部门中国技术负责人，负责罗氏产品在中国注册上市及进口检验的技术工作，协调各部门合作和参与策略制订。

编辑：张红818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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